「呼──總算安靜多了。」
寧靜了好一段時間的保健室裡,打破沉寂的是站在我床邊目送藍希姆小姐離去後就不發一語的娜嘉小姐。
先是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娜嘉小姐帶著淺淺微笑與我對上視線。
「如何?要不要再加點水?」
纖細的手指伴隨話語指向我手中握著的水杯。
這時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水杯裡的水已經被我喝到快要見底。
「呃……」看著剩餘不多的水,我有點猶豫。
要再來點水嗎?明明是那樣簡單的問句,但我卻沒辦法馬上回應。
剛醒的時候確實是覺得有點渴,不過現在──
「那就再來一些吧。」還沒能做好決定,娜嘉小姐逕自將我手中的杯子奪去,「人體的主要構成物是水,對於你現在的情況而言多補充水分是好事。」她一邊說一邊踏離床邊,並且在轉身之後順勢拉上了床邊的布簾。
綠色的布簾刷的一聲遮去了娜嘉小姐的身影,而我則是默默地望著娜嘉小姐離去的方向發愣。
突然被抽走杯子的手有點空虛,接著我聽見細小的水聲從布簾的另一側傳來。
細微卻清晰的水聲敲擊著思緒,我不禁思考著該不該拒絕接下來的那杯水。
現在這裡就只剩下我跟娜嘉小姐兩個人了,雖然不覺得娜嘉小姐會是壞人但是我畢竟不能確定她在想些什麼,再加上庫恩特目前也毫無反應……或許我應該更加警戒一些以防又遇上什麼狀況?
可是話又說回來,沒有庫恩特的指示我根本不知道現在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才好啊。
就像是迷途的羔羊一樣。
突然好想念劉祐津的冷言冷語──總比待在這種莫名其妙又充滿危險的地方好太多了──起碼面對劉祐津的時候不需要如此膽顫心驚也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去選擇下一步該怎麼做,只要按照一往如常的模式應對就行了。
就算劉祐津偶爾會有一些新的花樣,但過去的經驗仍會支撐著我做出應對,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至少我知道下一步應該要怎麼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原地打轉。
我並不像庫恩特一樣了解這個世界。
雖然聽庫恩特所說他也並不是全然瞭解這個世界,但跟我相比起來還是遠遠超出我許多──這個世界太超出我所知道的“現實”。
親身感受到從身上傳來的痛楚、親身感受到被追殺的恐懼,所有一切都那麼的真實……如果這真的是夢,那麼我應該早就從痛楚與恐懼中清醒過來了才對。
然而,此時此刻,我依然還在這個如夢境般不可思議的“未來”裡打轉。
好想回家。好想趕快離開這裡回去自己熟悉的世界。
但是想歸想,少了庫恩特的我要怎麼回去熟悉的世界?我真的有辦法平安的回去嗎?而且暫時不論我是否真的能夠回到熟悉的世界,現在最糟糕的是我現在得獨自的在這寧靜的保健室裡與娜嘉小姐共處一室!
萬一接下來遇上了我沒辦法處理的狀況或是被問到了什麼我無法回答的問題那該怎麼辦啊?雖說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可能會被問到什麼問題,但光以先前的幾次經驗來看,要是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話鐵定會完蛋!
我的老天爺啊!庫恩特如果你醒了的話就快點回答我吧!就算只是出個聲也好,拜託別丟下我一個人面對啊啊啊啊啊──
焦躁的情緒自心口蔓延開來,我在心底吶喊的同時雙手也不自禁地緊抓頭部兩側,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慘狀化成想法、畫面接連地出現在腦海中。
危險。
太危險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地方非常危險,得快點離開。
得想辦法離開這裡才行,就像庫恩特一開始說的一樣。
他想找到他的身體,而我則是要回去我的世界──為此我們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
可是我們現在又該怎麼離開這裡?
下水道已經不可能了,而依照藍希姆小姐的說法,校門口有可怕的警衛在守著,無法輕易的通過……那我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離開這裡?
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
「嘿,你還好嗎?」
「!」
手腕上突然傳來被誰抓住的觸感讓我嚇了好一大跳,從焦躁的情緒中倏地跳脫出來後循著聲音抬頭便看見了帶著微笑並俯視著我的娜嘉小姐。
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剛才我並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聽見布簾拉開的聲音啊。
如果是故意放輕了腳步聲那倒還說得通,但布簾不可能會完全沒有發出聲響啊!
難道是我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所以沒有聽見?這怎麼可能!
我愣愣地望著娜嘉小姐,心裡各種驚愕。
「……啊,抱歉抱歉,我嚇到你了嗎?」眨了眨眼,娜嘉小姐在與我對視了一兩秒後突然像意識到了什麼事立即地將手縮回,「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只是我看你抓著頭的兩側好像有點痛苦的樣子我想你可能是頭在痛──但看來好像是我搞錯了呢。」
從我手腕移開的手在半空中攤開,娜嘉小姐邊說邊退後了一步,隨後她用另外一隻手朝我遞來裝好水的水杯。
「給你。」
七分滿的水在水杯裡晃起些許的波紋。
望著被遞到面前的水杯,我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接了下來,握著杯身的手掌掌心傳來微弱的涼意,杯中的水也如同先前所見的那般清澈。
用雙眼看不出有任何異狀,但也無法就此確定完全沒有問題。
一開始沒去在意那麼多是因為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過現在不一樣。就算只是一杯水也得提高警覺。
因為我沒有把握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經過先前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是不太好的方面)的事情之後,我不認為這裡真的如她們所說的是安全的地方。
藍希姆小姐雖然說著“是因為校門口有很危險的守衛才要把庫恩特帶回來”,但真的是因為那樣嗎?會不會其實還有什麼無法說出口的理由?
或許我這樣想有點太過神經質,但這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事,而我們也無從知曉這裡所遇見的人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其他的打算……搞不好我們早已經暴露在沒有查覺到的危險之中也說不定……
「那個啊,你這麼警戒我是可以理解,不過你的情緒全都寫在臉上了喔。」娜嘉小姐的聲音再次響起,當我循聲抬起頭時她人已經站在我的床尾、一臉富饒意味地雙手環胸:「放心吧,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又一次沒有聽見任何移動的腳步聲。但這次我並沒有對此感到太多的訝異,因為我的思緒全都著重在她所說的話上。
“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望著娜嘉小姐,我的內心不斷閃動著對於這片面之詞的危機意識。
難以相信。就算娜嘉小姐看起來真的不像壞人、看起來也沒有像小舞那樣的危險但還是不能輕易相信。
沒有庫恩特在旁邊的情況下,就算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前進但起碼得小心別讓自己落入更危險的情境裡。
危機意識不斷閃動的同時,我的潛意識也在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沒錯。我必須要繼續保持警戒才行。
「看來你好像不相信呢──這也難怪,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要是換作我遇上這種情況大概也不會輕易相信吧。」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慮,娜嘉小姐很快的又再度開口,她邊說邊不斷點頭,似是想對此表示同意,「但是站在我的立場,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真的不會做些什麼。」然而最終她還是將話鋒轉回原點。
接續在後頭的話語裡一字一句地加上重音,還不忘特別強調“真的”兩字,她臉上的笑容又往上揚了幾分。
「噢,起碼我不會張開大嘴把你吃進肚裡。」
而相應著那上揚的嘴角,娜嘉小姐緊接著朝我開了個玩笑。
對,就是個玩笑。
因為那語氣聽起來明顯帶著嘲弄的意味。
“張開大嘴”很顯然的就是在說小舞。就目前的狀況下來,我能非常肯定的大概就是這個關鍵字所意指的是什麼──那黑色的大嘴還歷歷在目。
想起那可怕大嘴的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令人感到驚悚的大嘴跟飛濺四射的鮮血,那畫面我想大概一生都難以忘記。
「看來小舞的大嘴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也是啦,如果是一般人看到那張大嘴鐵定都會被嚇到、然後連續做好幾天的惡夢……啊,還有可能會因此好一陣子會食不下嚥也說不定呢。」娜嘉小姐繼續說著有關於小舞那張大嘴的事情,從語調聽來相當愉悅,一點也不在意聽的人的感受,「之前也常有被小舞的大嘴給嚇到的學生來保健室報到,每個人的狀況大概就跟你差不多,那時候光是整理地板上殘留的嘔吐物就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句話但我著實的能夠想像出她所描述的畫面。
地板上都是嘔吐物什麼的……唔!感覺好噁!
喉間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
「不過,反過來看,這是代表那些人並不了解小舞的身分。」
倏地,在我真的覺得好像也要吐出什麼東西來並且很認真的在想要不要用手中的水來壓下那個感覺的時候,傳到耳裡的話語突然間變得不再愉悅,而是充滿嚴肅的氣息。
我有些意外的看著娜嘉小姐,只見她臉上的神情已不再愉悅,笑容歛起,鏡片後方的眼眸直直地朝我望來。
「那黑色的大嘴是每一位食族最引以為傲的口器,同時也是小舞身為食族的最好證明──那麼,為什麼那些人還會被她的嘴巴給嚇到?」
從雙手環胸的姿勢換了個新的站姿,娜嘉小姐繼續將話題圍繞在小舞身上,但是不知為何,明明這話聽來與我毫無關係可我卻覺得她說的這席話、還有聽起來像是喃喃自語的問話彷彿都是故意要說給我聽的。
啊,不,不對,應該是故意要說給庫恩特聽的。
怪了,這其中有什麼涵意嗎?仔細的思考著娜嘉小姐所說的話,我實在不覺得她只是單純的想跟庫恩特講這些跟小舞有關的話題。
怎麼想都覺得這肯定是有著什麼用意。究竟是為什麼呢?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咦?」
內心的困惑還沒獲得解答,娜嘉小姐就丟出了新的問題。
而且還是明確的朝我而來。
頓時間我除了整個人傻愣愣地看著她以外沒有其他想法。
「……噗。」
「?!」
就在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思緒並且很認真的思考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時,娜嘉小姐發出了不小的嗤笑聲,她臉上的神色也在我的訝異中轉變為本來的笑容。
「你傻住的表情還真是有趣。」彎身將半個身體靠在床尾的欄杆上,右手的手肘撐在上頭托起娜嘉小姐的臉頰,弧形的笑容異常燦爛,「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些人並不了解小舞的身分,換句話來說就是不“瞭解”食族。」
「我可以理解或許第一次看見那個口器時會被它的樣貌所震攝,會因此被那個模樣嚇到也很正常;但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中幾乎沒有人不知曉“食族”之名,大家也都清楚食族的特徵是什麼,那麼為什麼那些人還會被她的嘴巴給嚇到?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瞭解”食族。」
「也就是“知其身而不知其面”。」
講到這邊,娜嘉小姐以嚴肅的口吻用一個短句為她前面所鋪陳的話語做了個結論,聽起來似乎要將關於食族的話題在這裡做個結束;然而在她的話語落下、話題停頓了一會之後,接下來的發展讓我發現事情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簡單。
停頓話語的時間裡,娜嘉小姐換了個姿勢。她站直身軀並用置於腹部的左手來撐住右手手肘,然後右手的食指輕碰著臉頰,稍稍側頭地望著我:
「你不覺得跟現在的你很像嗎?庫恩特.貝魯伊歐。」
食族的話題是個幌子。
用略顯長篇大論且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主題發表言論,看似好像毫無關聯但實際上卻是拐彎抹角、話中有話地表達其背後所隱藏的想法。現在看來先前所鋪陳的話語全都是為了最後面的主軸。
故意的用食族的話題作為幌子並且在最後將話題轉到庫恩特的身上,從娜嘉小姐口中緩緩吐出的反問句聽來格外有種試探的味道。
她是想試探庫恩特什麼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麼要特意繞這麼一大圈後才表明主軸?我想不透也猜不著娜嘉小姐這麼安排的意圖。
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那就是在話語及她臉上那抹笑容的背後,娜嘉小姐所埋藏的絕對不只這樣。很有可能在那背後所計畫的東西比起我所想的還要更深更廣。
我有預感接下來我可能沒辦法再繼續沉默下去了。
娜嘉小姐的目光與我交會,我躊躇著到底該不該開口回應。
開口嗎?不開口嗎?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問題但對此時此刻的我來說卻是難以抉擇的狀況。
繼續保持沉默是我最想選擇的選項,也是我認為最好的選擇;反之,開口則是我覺得最不保險的選擇,主要是因為就算開了口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搞不好還可能因為我的一句話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的情況已經夠糟糕了,絕不能再繼續往壞的方向發展。
「嘿,用不著這麼沉默吧?先前看你還蠻多話的,怎麼現在感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這又不是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緊繃?」
就繼續保持沉默吧……評估了一下自己跟現下的狀況,我打算保持本來的決定,然而才剛做好打算,娜嘉小姐的一席話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庫恩特在保健室裡跟娜嘉小姐等人談話的畫面閃過腦海,那時的庫恩特雖不是有問必答但起碼他並沒有像我一樣選擇保持沉默。
庫恩特的選擇和我的選擇完全不同。
這是必然的,因為我和他本來就不同。庫恩特是這裡的人,他知道面對什麼情況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但我不是。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也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所以我們兩個會有不同的選擇是很正常的。
可是在其他人眼裡看來這並不正常。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同一個人。
庫恩特就是庫恩特,沒有不同,那麼為什麼一個人會有不同的行為模式、會有不同的選擇,又為什麼會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很不對勁。
有問題。
娜嘉小姐的話點醒了我的思緒。同時,我也似乎發現了她一連串行動、故意繞圈子的原因。
她在試探庫恩特。
更正確一點來說她是在試探“我這個庫恩特” 。
顯然娜嘉小姐是注意到了我跟庫恩特不同的地方。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試探我, 但我很確定她的目標是我。
難道是她察覺到了什麼嗎?還是說她有什麼其他的想法?……不好。
這樣下去不太妙。無論娜嘉小姐到底是在打什麼樣的算盤都很不妙。
我得盡快想個辦法來應對這個情況。
冷靜!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既然娜嘉小姐是故意要試探我,那就代表她在懷疑我的身分,也就是說我必須要把自己當作真正的庫恩特才行……要把我自己變成真的庫恩特……可是要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把我自己變成真的庫恩特?
要怎麼做……如果是在這種情況下,庫恩特會怎麼做?他會怎麼回答?
「我說你──」
「妳希望我怎麼回答?」
在心底深吸一口氣,我鼓足勇氣找回在學校時面對劉祐津的狀態之餘將內心的不安與恐懼壓下,等情緒逐漸穩定後我移動視線直直對上娜嘉小姐的目光,然後開口吐出話語,努力在語調中呈現出之前所聽過的、庫恩特講話時的語氣。
「不,應該說妳到底期望能從我口中聽見什麼?」
傳入耳中的話語整體聽起來還是有些差強人意,不過跟先前自己毫無意識吐出的話語相比起來語調明顯不太一樣。
有像是庫恩特在說話的感覺嗎?在開口的當下我很在意所營造的語調以及口語會不會不像是庫恩特在說話的感覺,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暇顧及這件事情。
因為腦海裡所有的思緒都在提醒著自己現在的身分是庫恩特。
得把庫恩特的角色給扮演好才行。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絕對不能鬆懈。
拋開其他想法,我回憶著庫恩特的說話方式、思考模式、行動模式,那些記憶中的言行舉止將會成為我能不能將自己塑造成庫恩特的重要關鍵。
儘管我跟庫恩特並不是相處很久,要從記憶中完全分析出他的全部也有其困難度,但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用來混淆視聽。
偶爾,我在面對劉祐津時我也會用類似的模式來面對她。
為了讓她轉移注意力。
就像現在一樣。
呃,不過這種作法我不確定是否對於每個人都適用就是了。再怎麼說,這裡跟我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也有可能接下來會一眼就被看穿我是在演戲,然後事情開始往壞的地方發展──嗯,希望不會這麼糟糕。
「唉呀,我差點就要以為自己是在跟一個不會講話的人聊天了呢。」我暗自在內心祈禱著事情別這麼剛巧的往壞發展,隨即娜嘉小姐從容且帶點嘲諷語調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怎麼,終於決定不再沉默、要開口表達意見了?真虧你這麼沉的住氣呢。」她並沒有將剛才被打斷的話語接續下去,而是選擇帶著笑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同時改變了我們之間的氣氛。
看起來好像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樣子。
雖然她講的話聽起來還是充斥著某種話中有話的氣息,但內容聽來似乎只是在使用激將法──大概是想利用這樣的語調來刺激庫恩特說話。
嗯,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顯然是我想太多了。她前面所說的話語全都只是為了激庫恩特開口而已。想到這裡我稍稍在心底鬆了口氣,不過很快的又再度繃緊神經。
儘管娜嘉小姐的意圖似乎已經相當明確的顯露出來,可是這真的是她的打算嗎?為了讓庫恩特開口?
如果說真的就只是因為這樣,那麼娜嘉小姐為什麼要刻意提及小舞的事然後再毫無循序漸進可言地將話題拉到庫恩特身上?這麼大費周章的安排不會是為了如此單純的原因吧?
「呃,別用這麼凝重的臉色看著我嘛……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絕對沒有惡意。」想不透娜嘉小姐一連串行動的用意,我直盯著眼前的人影想從她身上探索些蛛絲馬跡但她在接觸到我的視線後一改先前語調,用一種顯然是在打哈哈的玩笑調子開口,並且雙手高舉在頭部兩側呈現出投降的姿勢。
白皙的手掌上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
「老實說,我確實對你感到非常好奇,也的確想從你口中套出一些關於你的情報──但這件事顯然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
娜嘉小姐繼續說著,她些微側著臉龐,語調直落,但臉上的笑容並未因此收斂。
「撇開你失去記憶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這點不談,你對於你自己以外的人事物都有高度的警戒心,就連聊個天你也都保持警戒……想必你的身體裡應該是存有濃厚的行為記憶才會讓你下意識的提高警覺。」
帶著上揚的嘴角,娜嘉小姐維持著雙手高舉的姿勢接續著她尚未說完的話語,一邊說一邊逐步慢慢後退,直到她的身體靠上身後的辦公桌後她才停止後退並且將高舉的雙手放下,接著她優雅而從容地坐上桌面、還不忘翹起二郎腿。
「在我看來你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行為記憶反應八成是跟你的家族脫不了關係。」她的雙手再度環抱於胸前,語帶讚嘆,「能在潛意識裡種下這麼根深蒂固的行為反應很不簡單,該說不愧是傳說中的種族嗎?如果有機會的話還真想好好研究一下呢──傳說中的種族,聽起來真令人心動──你說是不是?」
說到最後娜嘉小姐將本來環在胸前的雙手食指互扣貼在右頰旁,她臉上的神情滿溢陶醉,似是非常樂在其中。
我可以理解人們在談論自己有興趣的事物時總是會特別熱情,可是這畫面好像哪裡怪怪的?
看著娜嘉小姐一臉陶醉的說出這樣的話語,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醫護人員而是一名瘋狂的科學家。
穿在她身上的白色長袍此時彷彿成了重要佐證,支持著我突如其來的想法。
沒來由的,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種讓我無法輕易忽略的,不好的預感。
「噢,別緊張,我說過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所以就算我再怎麼對貝魯伊歐一族有興趣,只要你沒有答應讓我做這方面的研究,我就不會主動出手;當然,我也不會逼迫你答應我,這有違我的原則。」陶醉的神色並沒有在娜嘉小姐臉上逗留太久,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變回了原樣,語調聽來比起剛才正經許多,「不過說歸說,基於我現在的身分與立場,我還是得向你說聲抱歉。為了向你釐清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你多多諒解。」
話說至此,娜嘉小姐朝我微微頷首明確地表達歉意,但望著她的一舉一動,我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同時我也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娜嘉小姐到底在說些什麼。
研究?原則?前面跟後面的話根本兜不起來啊!
還有最後面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為了向你釐清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你多多諒解”?
我有錯過什麼嗎?為什麼我搞不懂娜嘉小姐要在最後加上這麼一句話?不得不出此下策要我諒解?什麼意思?是指前面說的那些話嗎還是?
無法理解的情況讓我的腦袋有些錯亂,思緒不斷在那最後一段聽來顯然是某種關鍵的話語上打轉,但或許是我的思想跟不上那跳痛的思維,到了最後我仍未能理解出其中的涵義。
不,就算以字面上來看,我依然也搞不懂娜嘉小姐的意思。
令人在意。
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我給忽略了……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想從你的口中聽到些什麼,但我給你的暗示似乎不太夠,所以你才會毫無反應。」本來正猶豫著該不該就這麼直接開口詢問的打算被娜嘉小姐的聲音打斷,「不過現在看來再這麼繼續試探下去只是浪費彼此時間,試探的部分就到此為止吧。」
話題在字句間快速轉換,愕然間,我對這急轉直下的狀況有些反應不及。
就到此為止?現在這又是什麼情況?從字面上聽起來就像在宣告著這件事情即將告一段落的話語讓我有點傻眼。
會不會是我聽錯了?眨眨眼,我看見娜嘉小姐朝我揚起美麗的笑容,然後她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便張開嘴:
「我決定換個方式來跟你做個釐清。」維持著優雅的姿態,娜嘉小姐的嘴緩緩張合,「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搞清楚。」
「你……不是庫恩特,對吧?」
伴隨著話語,娜嘉小姐伸手推了推眼鏡作為停頓,短短的幾個字所組成的話語宛若是尖銳的箭矢般刺進我的胸口,咻地一下正中紅心,並且夾帶著極大的震撼威力。
一瞬間,那些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冷靜全都被瓦解,我彷彿失去了庫恩特的面目,幾乎可以感覺到娜嘉小姐直視而來的目光是望著在庫恩特裡面的我。
不好的預感以我完全無法跟上的速度迅速的成真了。
這一次我很確定。我很確定娜嘉小姐絕對是知道些什麼──而且鐵定是跟我有關的事情。
她的目標不是庫恩特。
娜嘉小姐的目標是我。
偌大的保健室裡,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放慢鍵緩慢的行進,接著我清晰聽見自己胸口不斷傳來劇烈的心跳聲……
到此為止什麼的都是騙人的,真正的“好戲”現在才正要開始。
寧靜了好一段時間的保健室裡,打破沉寂的是站在我床邊目送藍希姆小姐離去後就不發一語的娜嘉小姐。
先是吐出長長的一口氣,娜嘉小姐帶著淺淺微笑與我對上視線。
「如何?要不要再加點水?」
纖細的手指伴隨話語指向我手中握著的水杯。
這時我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水杯裡的水已經被我喝到快要見底。
「呃……」看著剩餘不多的水,我有點猶豫。
要再來點水嗎?明明是那樣簡單的問句,但我卻沒辦法馬上回應。
剛醒的時候確實是覺得有點渴,不過現在──
「那就再來一些吧。」還沒能做好決定,娜嘉小姐逕自將我手中的杯子奪去,「人體的主要構成物是水,對於你現在的情況而言多補充水分是好事。」她一邊說一邊踏離床邊,並且在轉身之後順勢拉上了床邊的布簾。
綠色的布簾刷的一聲遮去了娜嘉小姐的身影,而我則是默默地望著娜嘉小姐離去的方向發愣。
突然被抽走杯子的手有點空虛,接著我聽見細小的水聲從布簾的另一側傳來。
細微卻清晰的水聲敲擊著思緒,我不禁思考著該不該拒絕接下來的那杯水。
現在這裡就只剩下我跟娜嘉小姐兩個人了,雖然不覺得娜嘉小姐會是壞人但是我畢竟不能確定她在想些什麼,再加上庫恩特目前也毫無反應……或許我應該更加警戒一些以防又遇上什麼狀況?
可是話又說回來,沒有庫恩特的指示我根本不知道現在到底應該做些什麼才好啊。
就像是迷途的羔羊一樣。
突然好想念劉祐津的冷言冷語──總比待在這種莫名其妙又充滿危險的地方好太多了──起碼面對劉祐津的時候不需要如此膽顫心驚也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去選擇下一步該怎麼做,只要按照一往如常的模式應對就行了。
就算劉祐津偶爾會有一些新的花樣,但過去的經驗仍會支撐著我做出應對,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至少我知道下一步應該要怎麼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原地打轉。
我並不像庫恩特一樣了解這個世界。
雖然聽庫恩特所說他也並不是全然瞭解這個世界,但跟我相比起來還是遠遠超出我許多──這個世界太超出我所知道的“現實”。
親身感受到從身上傳來的痛楚、親身感受到被追殺的恐懼,所有一切都那麼的真實……如果這真的是夢,那麼我應該早就從痛楚與恐懼中清醒過來了才對。
然而,此時此刻,我依然還在這個如夢境般不可思議的“未來”裡打轉。
好想回家。好想趕快離開這裡回去自己熟悉的世界。
但是想歸想,少了庫恩特的我要怎麼回去熟悉的世界?我真的有辦法平安的回去嗎?而且暫時不論我是否真的能夠回到熟悉的世界,現在最糟糕的是我現在得獨自的在這寧靜的保健室裡與娜嘉小姐共處一室!
萬一接下來遇上了我沒辦法處理的狀況或是被問到了什麼我無法回答的問題那該怎麼辦啊?雖說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可能會被問到什麼問題,但光以先前的幾次經驗來看,要是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話鐵定會完蛋!
我的老天爺啊!庫恩特如果你醒了的話就快點回答我吧!就算只是出個聲也好,拜託別丟下我一個人面對啊啊啊啊啊──
焦躁的情緒自心口蔓延開來,我在心底吶喊的同時雙手也不自禁地緊抓頭部兩側,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慘狀化成想法、畫面接連地出現在腦海中。
危險。
太危險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地方非常危險,得快點離開。
得想辦法離開這裡才行,就像庫恩特一開始說的一樣。
他想找到他的身體,而我則是要回去我的世界──為此我們不能再繼續待在這裡。
可是我們現在又該怎麼離開這裡?
下水道已經不可能了,而依照藍希姆小姐的說法,校門口有可怕的警衛在守著,無法輕易的通過……那我們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離開這裡?
有沒有什麼好方法可以──
「嘿,你還好嗎?」
「!」
手腕上突然傳來被誰抓住的觸感讓我嚇了好一大跳,從焦躁的情緒中倏地跳脫出來後循著聲音抬頭便看見了帶著微笑並俯視著我的娜嘉小姐。
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剛才我並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聽見布簾拉開的聲音啊。
如果是故意放輕了腳步聲那倒還說得通,但布簾不可能會完全沒有發出聲響啊!
難道是我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所以沒有聽見?這怎麼可能!
我愣愣地望著娜嘉小姐,心裡各種驚愕。
「……啊,抱歉抱歉,我嚇到你了嗎?」眨了眨眼,娜嘉小姐在與我對視了一兩秒後突然像意識到了什麼事立即地將手縮回,「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只是我看你抓著頭的兩側好像有點痛苦的樣子我想你可能是頭在痛──但看來好像是我搞錯了呢。」
從我手腕移開的手在半空中攤開,娜嘉小姐邊說邊退後了一步,隨後她用另外一隻手朝我遞來裝好水的水杯。
「給你。」
七分滿的水在水杯裡晃起些許的波紋。
望著被遞到面前的水杯,我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接了下來,握著杯身的手掌掌心傳來微弱的涼意,杯中的水也如同先前所見的那般清澈。
用雙眼看不出有任何異狀,但也無法就此確定完全沒有問題。
一開始沒去在意那麼多是因為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過現在不一樣。就算只是一杯水也得提高警覺。
因為我沒有把握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經過先前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是不太好的方面)的事情之後,我不認為這裡真的如她們所說的是安全的地方。
藍希姆小姐雖然說著“是因為校門口有很危險的守衛才要把庫恩特帶回來”,但真的是因為那樣嗎?會不會其實還有什麼無法說出口的理由?
或許我這樣想有點太過神經質,但這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事,而我們也無從知曉這裡所遇見的人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或是有什麼其他的打算……搞不好我們早已經暴露在沒有查覺到的危險之中也說不定……
「那個啊,你這麼警戒我是可以理解,不過你的情緒全都寫在臉上了喔。」娜嘉小姐的聲音再次響起,當我循聲抬起頭時她人已經站在我的床尾、一臉富饒意味地雙手環胸:「放心吧,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又一次沒有聽見任何移動的腳步聲。但這次我並沒有對此感到太多的訝異,因為我的思緒全都著重在她所說的話上。
“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望著娜嘉小姐,我的內心不斷閃動著對於這片面之詞的危機意識。
難以相信。就算娜嘉小姐看起來真的不像壞人、看起來也沒有像小舞那樣的危險但還是不能輕易相信。
沒有庫恩特在旁邊的情況下,就算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前進但起碼得小心別讓自己落入更危險的情境裡。
危機意識不斷閃動的同時,我的潛意識也在不斷地提醒著自己。
沒錯。我必須要繼續保持警戒才行。
「看來你好像不相信呢──這也難怪,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要是換作我遇上這種情況大概也不會輕易相信吧。」或許是注意到了我的疑慮,娜嘉小姐很快的又再度開口,她邊說邊不斷點頭,似是想對此表示同意,「但是站在我的立場,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真的不會做些什麼。」然而最終她還是將話鋒轉回原點。
接續在後頭的話語裡一字一句地加上重音,還不忘特別強調“真的”兩字,她臉上的笑容又往上揚了幾分。
「噢,起碼我不會張開大嘴把你吃進肚裡。」
而相應著那上揚的嘴角,娜嘉小姐緊接著朝我開了個玩笑。
對,就是個玩笑。
因為那語氣聽起來明顯帶著嘲弄的意味。
“張開大嘴”很顯然的就是在說小舞。就目前的狀況下來,我能非常肯定的大概就是這個關鍵字所意指的是什麼──那黑色的大嘴還歷歷在目。
想起那可怕大嘴的我忍不住抖了一下。
令人感到驚悚的大嘴跟飛濺四射的鮮血,那畫面我想大概一生都難以忘記。
「看來小舞的大嘴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也是啦,如果是一般人看到那張大嘴鐵定都會被嚇到、然後連續做好幾天的惡夢……啊,還有可能會因此好一陣子會食不下嚥也說不定呢。」娜嘉小姐繼續說著有關於小舞那張大嘴的事情,從語調聽來相當愉悅,一點也不在意聽的人的感受,「之前也常有被小舞的大嘴給嚇到的學生來保健室報到,每個人的狀況大概就跟你差不多,那時候光是整理地板上殘留的嘔吐物就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
雖然只是短短的幾句話但我著實的能夠想像出她所描述的畫面。
地板上都是嘔吐物什麼的……唔!感覺好噁!
喉間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翻騰。
「不過,反過來看,這是代表那些人並不了解小舞的身分。」
倏地,在我真的覺得好像也要吐出什麼東西來並且很認真的在想要不要用手中的水來壓下那個感覺的時候,傳到耳裡的話語突然間變得不再愉悅,而是充滿嚴肅的氣息。
我有些意外的看著娜嘉小姐,只見她臉上的神情已不再愉悅,笑容歛起,鏡片後方的眼眸直直地朝我望來。
「那黑色的大嘴是每一位食族最引以為傲的口器,同時也是小舞身為食族的最好證明──那麼,為什麼那些人還會被她的嘴巴給嚇到?」
從雙手環胸的姿勢換了個新的站姿,娜嘉小姐繼續將話題圍繞在小舞身上,但是不知為何,明明這話聽來與我毫無關係可我卻覺得她說的這席話、還有聽起來像是喃喃自語的問話彷彿都是故意要說給我聽的。
啊,不,不對,應該是故意要說給庫恩特聽的。
怪了,這其中有什麼涵意嗎?仔細的思考著娜嘉小姐所說的話,我實在不覺得她只是單純的想跟庫恩特講這些跟小舞有關的話題。
怎麼想都覺得這肯定是有著什麼用意。究竟是為什麼呢?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咦?」
內心的困惑還沒獲得解答,娜嘉小姐就丟出了新的問題。
而且還是明確的朝我而來。
頓時間我除了整個人傻愣愣地看著她以外沒有其他想法。
「……噗。」
「?!」
就在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思緒並且很認真的思考著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時,娜嘉小姐發出了不小的嗤笑聲,她臉上的神色也在我的訝異中轉變為本來的笑容。
「你傻住的表情還真是有趣。」彎身將半個身體靠在床尾的欄杆上,右手的手肘撐在上頭托起娜嘉小姐的臉頰,弧形的笑容異常燦爛,「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非常簡單。就像我剛才說的,這些人並不了解小舞的身分,換句話來說就是不“瞭解”食族。」
「我可以理解或許第一次看見那個口器時會被它的樣貌所震攝,會因此被那個模樣嚇到也很正常;但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中幾乎沒有人不知曉“食族”之名,大家也都清楚食族的特徵是什麼,那麼為什麼那些人還會被她的嘴巴給嚇到?最有可能的情況就是他們不“瞭解”食族。」
「也就是“知其身而不知其面”。」
講到這邊,娜嘉小姐以嚴肅的口吻用一個短句為她前面所鋪陳的話語做了個結論,聽起來似乎要將關於食族的話題在這裡做個結束;然而在她的話語落下、話題停頓了一會之後,接下來的發展讓我發現事情並不如我所想的那樣簡單。
停頓話語的時間裡,娜嘉小姐換了個姿勢。她站直身軀並用置於腹部的左手來撐住右手手肘,然後右手的食指輕碰著臉頰,稍稍側頭地望著我:
「你不覺得跟現在的你很像嗎?庫恩特.貝魯伊歐。」
食族的話題是個幌子。
用略顯長篇大論且讓人摸不著頭緒的主題發表言論,看似好像毫無關聯但實際上卻是拐彎抹角、話中有話地表達其背後所隱藏的想法。現在看來先前所鋪陳的話語全都是為了最後面的主軸。
故意的用食族的話題作為幌子並且在最後將話題轉到庫恩特的身上,從娜嘉小姐口中緩緩吐出的反問句聽來格外有種試探的味道。
她是想試探庫恩特什麼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為什麼要特意繞這麼一大圈後才表明主軸?我想不透也猜不著娜嘉小姐這麼安排的意圖。
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那就是在話語及她臉上那抹笑容的背後,娜嘉小姐所埋藏的絕對不只這樣。很有可能在那背後所計畫的東西比起我所想的還要更深更廣。
我有預感接下來我可能沒辦法再繼續沉默下去了。
娜嘉小姐的目光與我交會,我躊躇著到底該不該開口回應。
開口嗎?不開口嗎?明明是那麼簡單的問題但對此時此刻的我來說卻是難以抉擇的狀況。
繼續保持沉默是我最想選擇的選項,也是我認為最好的選擇;反之,開口則是我覺得最不保險的選擇,主要是因為就算開了口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搞不好還可能因為我的一句話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現在的情況已經夠糟糕了,絕不能再繼續往壞的方向發展。
「嘿,用不著這麼沉默吧?先前看你還蠻多話的,怎麼現在感覺像是變了個人似的?這又不是什麼難以回答的問題,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緊繃?」
就繼續保持沉默吧……評估了一下自己跟現下的狀況,我打算保持本來的決定,然而才剛做好打算,娜嘉小姐的一席話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庫恩特在保健室裡跟娜嘉小姐等人談話的畫面閃過腦海,那時的庫恩特雖不是有問必答但起碼他並沒有像我一樣選擇保持沉默。
庫恩特的選擇和我的選擇完全不同。
這是必然的,因為我和他本來就不同。庫恩特是這裡的人,他知道面對什麼情況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但我不是。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也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該怎麼做、該說些什麼,所以我們兩個會有不同的選擇是很正常的。
可是在其他人眼裡看來這並不正常。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同一個人。
庫恩特就是庫恩特,沒有不同,那麼為什麼一個人會有不同的行為模式、會有不同的選擇,又為什麼會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很不對勁。
有問題。
娜嘉小姐的話點醒了我的思緒。同時,我也似乎發現了她一連串行動、故意繞圈子的原因。
她在試探庫恩特。
更正確一點來說她是在試探“我這個庫恩特” 。
顯然娜嘉小姐是注意到了我跟庫恩特不同的地方。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來試探我, 但我很確定她的目標是我。
難道是她察覺到了什麼嗎?還是說她有什麼其他的想法?……不好。
這樣下去不太妙。無論娜嘉小姐到底是在打什麼樣的算盤都很不妙。
我得盡快想個辦法來應對這個情況。
冷靜!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既然娜嘉小姐是故意要試探我,那就代表她在懷疑我的身分,也就是說我必須要把自己當作真正的庫恩特才行……要把我自己變成真的庫恩特……可是要怎麼做?要怎麼做才能把我自己變成真的庫恩特?
要怎麼做……如果是在這種情況下,庫恩特會怎麼做?他會怎麼回答?
「我說你──」
「妳希望我怎麼回答?」
在心底深吸一口氣,我鼓足勇氣找回在學校時面對劉祐津的狀態之餘將內心的不安與恐懼壓下,等情緒逐漸穩定後我移動視線直直對上娜嘉小姐的目光,然後開口吐出話語,努力在語調中呈現出之前所聽過的、庫恩特講話時的語氣。
「不,應該說妳到底期望能從我口中聽見什麼?」
傳入耳中的話語整體聽起來還是有些差強人意,不過跟先前自己毫無意識吐出的話語相比起來語調明顯不太一樣。
有像是庫恩特在說話的感覺嗎?在開口的當下我很在意所營造的語調以及口語會不會不像是庫恩特在說話的感覺,可是後來我發現自己根本無暇顧及這件事情。
因為腦海裡所有的思緒都在提醒著自己現在的身分是庫恩特。
得把庫恩特的角色給扮演好才行。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絕對不能鬆懈。
拋開其他想法,我回憶著庫恩特的說話方式、思考模式、行動模式,那些記憶中的言行舉止將會成為我能不能將自己塑造成庫恩特的重要關鍵。
儘管我跟庫恩特並不是相處很久,要從記憶中完全分析出他的全部也有其困難度,但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用來混淆視聽。
偶爾,我在面對劉祐津時我也會用類似的模式來面對她。
為了讓她轉移注意力。
就像現在一樣。
呃,不過這種作法我不確定是否對於每個人都適用就是了。再怎麼說,這裡跟我所在的世界大不相同,也有可能接下來會一眼就被看穿我是在演戲,然後事情開始往壞的地方發展──嗯,希望不會這麼糟糕。
「唉呀,我差點就要以為自己是在跟一個不會講話的人聊天了呢。」我暗自在內心祈禱著事情別這麼剛巧的往壞發展,隨即娜嘉小姐從容且帶點嘲諷語調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怎麼,終於決定不再沉默、要開口表達意見了?真虧你這麼沉的住氣呢。」她並沒有將剛才被打斷的話語接續下去,而是選擇帶著笑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同時改變了我們之間的氣氛。
看起來好像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樣子。
雖然她講的話聽起來還是充斥著某種話中有話的氣息,但內容聽來似乎只是在使用激將法──大概是想利用這樣的語調來刺激庫恩特說話。
嗯,應該就是這樣沒錯。
顯然是我想太多了。她前面所說的話語全都只是為了激庫恩特開口而已。想到這裡我稍稍在心底鬆了口氣,不過很快的又再度繃緊神經。
儘管娜嘉小姐的意圖似乎已經相當明確的顯露出來,可是這真的是她的打算嗎?為了讓庫恩特開口?
如果說真的就只是因為這樣,那麼娜嘉小姐為什麼要刻意提及小舞的事然後再毫無循序漸進可言地將話題拉到庫恩特身上?這麼大費周章的安排不會是為了如此單純的原因吧?
「呃,別用這麼凝重的臉色看著我嘛……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絕對沒有惡意。」想不透娜嘉小姐一連串行動的用意,我直盯著眼前的人影想從她身上探索些蛛絲馬跡但她在接觸到我的視線後一改先前語調,用一種顯然是在打哈哈的玩笑調子開口,並且雙手高舉在頭部兩側呈現出投降的姿勢。
白皙的手掌上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
「老實說,我確實對你感到非常好奇,也的確想從你口中套出一些關於你的情報──但這件事顯然沒有我想的那麼簡單。」
娜嘉小姐繼續說著,她些微側著臉龐,語調直落,但臉上的笑容並未因此收斂。
「撇開你失去記憶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這點不談,你對於你自己以外的人事物都有高度的警戒心,就連聊個天你也都保持警戒……想必你的身體裡應該是存有濃厚的行為記憶才會讓你下意識的提高警覺。」
帶著上揚的嘴角,娜嘉小姐維持著雙手高舉的姿勢接續著她尚未說完的話語,一邊說一邊逐步慢慢後退,直到她的身體靠上身後的辦公桌後她才停止後退並且將高舉的雙手放下,接著她優雅而從容地坐上桌面、還不忘翹起二郎腿。
「在我看來你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行為記憶反應八成是跟你的家族脫不了關係。」她的雙手再度環抱於胸前,語帶讚嘆,「能在潛意識裡種下這麼根深蒂固的行為反應很不簡單,該說不愧是傳說中的種族嗎?如果有機會的話還真想好好研究一下呢──傳說中的種族,聽起來真令人心動──你說是不是?」
說到最後娜嘉小姐將本來環在胸前的雙手食指互扣貼在右頰旁,她臉上的神情滿溢陶醉,似是非常樂在其中。
我可以理解人們在談論自己有興趣的事物時總是會特別熱情,可是這畫面好像哪裡怪怪的?
看著娜嘉小姐一臉陶醉的說出這樣的話語,我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根本不是醫護人員而是一名瘋狂的科學家。
穿在她身上的白色長袍此時彷彿成了重要佐證,支持著我突如其來的想法。
沒來由的,我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一種讓我無法輕易忽略的,不好的預感。
「噢,別緊張,我說過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所以就算我再怎麼對貝魯伊歐一族有興趣,只要你沒有答應讓我做這方面的研究,我就不會主動出手;當然,我也不會逼迫你答應我,這有違我的原則。」陶醉的神色並沒有在娜嘉小姐臉上逗留太久,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變回了原樣,語調聽來比起剛才正經許多,「不過說歸說,基於我現在的身分與立場,我還是得向你說聲抱歉。為了向你釐清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你多多諒解。」
話說至此,娜嘉小姐朝我微微頷首明確地表達歉意,但望著她的一舉一動,我除了困惑還是困惑。
同時我也發現自己完全聽不懂娜嘉小姐到底在說些什麼。
研究?原則?前面跟後面的話根本兜不起來啊!
還有最後面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為了向你釐清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還請你多多諒解”?
我有錯過什麼嗎?為什麼我搞不懂娜嘉小姐要在最後加上這麼一句話?不得不出此下策要我諒解?什麼意思?是指前面說的那些話嗎還是?
無法理解的情況讓我的腦袋有些錯亂,思緒不斷在那最後一段聽來顯然是某種關鍵的話語上打轉,但或許是我的思想跟不上那跳痛的思維,到了最後我仍未能理解出其中的涵義。
不,就算以字面上來看,我依然也搞不懂娜嘉小姐的意思。
令人在意。
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我給忽略了……
「你說的沒錯,我確實是想從你的口中聽到些什麼,但我給你的暗示似乎不太夠,所以你才會毫無反應。」本來正猶豫著該不該就這麼直接開口詢問的打算被娜嘉小姐的聲音打斷,「不過現在看來再這麼繼續試探下去只是浪費彼此時間,試探的部分就到此為止吧。」
話題在字句間快速轉換,愕然間,我對這急轉直下的狀況有些反應不及。
就到此為止?現在這又是什麼情況?從字面上聽起來就像在宣告著這件事情即將告一段落的話語讓我有點傻眼。
會不會是我聽錯了?眨眨眼,我看見娜嘉小姐朝我揚起美麗的笑容,然後她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便張開嘴:
「我決定換個方式來跟你做個釐清。」維持著優雅的姿態,娜嘉小姐的嘴緩緩張合,「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情我想先搞清楚。」
「你……不是庫恩特,對吧?」
伴隨著話語,娜嘉小姐伸手推了推眼鏡作為停頓,短短的幾個字所組成的話語宛若是尖銳的箭矢般刺進我的胸口,咻地一下正中紅心,並且夾帶著極大的震撼威力。
一瞬間,那些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冷靜全都被瓦解,我彷彿失去了庫恩特的面目,幾乎可以感覺到娜嘉小姐直視而來的目光是望著在庫恩特裡面的我。
不好的預感以我完全無法跟上的速度迅速的成真了。
這一次我很確定。我很確定娜嘉小姐絕對是知道些什麼──而且鐵定是跟我有關的事情。
她的目標不是庫恩特。
娜嘉小姐的目標是我。
偌大的保健室裡,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放慢鍵緩慢的行進,接著我清晰聽見自己胸口不斷傳來劇烈的心跳聲……
到此為止什麼的都是騙人的,真正的“好戲”現在才正要開始。